万佛朝宗
峨眉山地处西南盆地，山势时而险峻时而连绵，清晨与傍晚时分，谷中常常云雾缭绕，吸收山边金色阳光，形成一片金霞云海。
(资料图片)
孙悟空带着持枪小猴在千佛洞前落地时，那金霞云海正在缓缓飘散。
峨眉山最高处的顶峰有一座鎏金顶的佛寺，凡人将其称为“峨眉金顶”。
如来在此处施了法术，那鎏金飞檐时刻映射着峨眉山日出日落的光辉。
白日与天边的日光，一齐散发出耀眼的金光，照耀峨眉山上的所有生灵。
特别是在云厚天阴时，仍然金光四射，仿佛第二个日头一般。到了夜晚，光芒则会变化成流连的荧光，将雪白的月光映照成金色。
金顶下临风的石栏露台边，挂着一口鎏金纹样的大钟。
一日三刻就有僧侣撞钟三下，以提醒山中游人，刻度有时，阴阳分晓。
峨眉金顶西侧山壁是一整片石窟，其中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洞窟，供奉着各路神佛，窟壁面向深谷云海。
从远观，佛窟石壁连着上方的峨眉金顶，俨然一副“万佛朝宗”的势头。
如来安排给孙悟空的道场，千佛洞，便在这其中靠近峨眉金顶的一个洞窟中。
持枪小猴挠挠头不解道，“大王，……”
孙悟空淡淡道，“从今后在峨眉山，你要唤俺胜佛。”
持枪小猴点点头，“胜佛，为何如来要将您安排在这里？”他又环顾了一圈峨眉金顶，“这不还是与当年他把您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么？”
孙悟空心中一顿。
他将按下云头时，便瞧出了此处疑点。明白了如来即使是给了他金身正果，却仍然要以峨眉金顶代替当年六字真言帖一般，压制在他头顶。
安排个道场都不忘压俺老孙一压，如来老儿……
孙悟空心中不悦，本不愿过多纠结。
哪知连小猴都瞧出来了。
岂不是知晓孙悟空过往的人，一到峨眉山都能瞧出来。
孙悟空不自觉地摸了摸前额上的金箍印。
戴了十四年那玩意，早已经压出一圈比其他处秃的白印子。
孙悟空也不爱再戴僧帽，将猴毛拢了拢，脑后套上一个双翼凤翅冠就完事，却遮不住前额的金箍印。
如来！你！——
孙悟空狠狠地攥着身上的袈裟，几乎快将布料捻为齑粉。
“胜佛，千佛洞在里面。”持枪小猴喊道。
孙悟空跟着向佛窟里侧走去。
里面是一片天然洞穴，上下有宝塔高度，左侧是朱红金钉的正门，上方篆书金题“千佛洞”，门前一片光秃秃的平地。
孙悟空进到洞府中查看内设，又出来瞧着这片平地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少流水，少草木。
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想念水帘洞。
取经路上没有水声的夜晚他总是睡不好。
孙悟空先将洞穴往东打通，遂捻起一个指诀，口中念念有词，探得附近有水源，左手朝着石壁一指，那山泉水便自己辟开凹槽蛇行而来，从洞府旁的石壁上流下，叮咚作响。
他又摸出前襟里那颗蟠桃核，施法种下，分作许多株，环绕平地一圈，桃林掩映做院篱功用。
桃林中简单搭起个窝棚，又给小猴定下了白日当值时间，到冬天若是冷，小猴就住到洞府里去。
做完这一切孙悟空才进到洞府中。
洞内陈设也不符他意。
孙悟空施法把洞府进门处做成宝相庄严的佛殿陈设，绕过正厅去，山体打通，在东面辟出一片石栏露台，种上数竿修竹，地面凿出凹陷，引泉水分至此处形成一汪清潭。
石栏露台即为洞府后院，也是连接寝室练武场与藏经阁的出口。
如这般，当孙悟空想躲清静时，访客只能见到正厅金瓣莲台积着灰，人影空空。
从此，他来往峨嵋，只驾云自后院进出，洞府正门留给无关紧要的外人做障眼。
终于布置妥当，孙悟空在石窗边的蒲团上打坐养神。
元神飘渺间，听见一个声音唤他。
“大师兄！……”
“大师兄……救我……”
孙悟空一惊，顿时睁开眼来，双目瞪得血红，射出一道金光。
呼吸平稳间，听闻有人敲门。
“大圣，大圣！”
用法力探知是哪吒到访，将哪吒引至后院，二人在石桌前坐下。
“大圣，你这可够清净的。”哪吒摸出云宫带来的仙酿，斟上两盅，“还未恭喜你功成圆满，这杯我先干为敬。”
孙悟空摇头笑道，“三太子好意，记得俺老孙想着玉帝老儿的酒。”
二人畅快地喝了几杯，孙悟空续道，“三太子今日找俺何事？”
“我受西海摩昂太子之托，请问大圣是否知晓西海三太子的下落。”哪吒正色道。
孙悟空心神一怔，方才调息间听见的呼喊又开始在脑中大声回响。
“灵山听封讲经大会，那如来可是好一番炫耀传扬。你们师徒五人取经功成，三界无人不知不人不晓。西海龙王却不见玉龙回家，摩昂与我也是四处打听，要么是不知晓玉龙的封地，要么回答得模棱两可。”
哪吒执着酒杯的手顿在唇边，面露疑色，“摩昂是玉龙同父异母之兄，四处探寻是亲情相系，我与他非亲非故，也都觉得奇怪无比，如来不是还了玉龙金身么？那他到底去了何处？为何灵山天池里也不见踪影？”
孙悟空脑中“嗡”地一声炸开一道响雷。
十四年来的回忆悉数在心海中闪过，所有细节都如抽丝剥茧，再织就成一张真相的密网。
孙悟空心中顿时怒火中烧，脸色一黑，手中酒杯捏做齑粉。
“大师兄！”
又是一声清晰的呼喊，不，是清晰的求救在孙悟空耳边响起。
“如来，你未免欺人太甚！”
“大圣？此话从何说起？难道……”哪吒从未见过孙悟空这般发怒，不觉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想。
“历经千辛万苦，被那唐僧骑着，踏遍千山万水才修来的正果……”
“师弟既已恢复金身，凭何被缠在灵山大殿的柱上做成华表？！就为了给如来撑面子么？！”
孙悟空站起身一脚踩在石凳上，一把扯下身上做样子的袈裟，往石栏外山谷里丢去。
他双眼冒着红金光芒，一张猴脸也气得隐隐发红，流露出一种隐忍到极点的嘲笑与恨意。
“什么？！”哪吒闻言大惊，心道，如来何时嚣张到如此地步，还是龙族的地位已经低到如同妖众么？心中不禁担心起敖凌来，如今看来，摩昂在西海练兵的事……
“俺老孙这就去找如来算账！”
“大圣不可！”哪吒见他要施筋斗云，连忙想拦，却晚了一步。
不好，这件事闹大可如何是好。
哪吒也急得不行，风火轮转了两圈，他急忙往西海奔去。
灵山救险
“如来！”
孙悟空已换上一身银甲，冠上翎子细长灵动，他直接闯进正殿，将金箍棒往地上一杵，震出一道金色气流，波憾在座的诸路神佛。
“泼猴！你又要闹一次天宫么？！”金蝉子大惊，习惯性双掌合十想念紧箍咒，却恍然记起金箍早已除去，气得站起身来大骂。
如来却稳稳坐着，拈花一笑，一言不发。
满座神佛除了金蝉子，不管心中作何想法，面上也都像如来一般，仿佛是凡间庙堂里没有生气的泥塑。
孙悟空最恨的就是他们这副样子。
一副道貌岸然之状，连丑恶嘴脸被扬名四海都有恃无恐。
五百年过去，他以为他不恨了。
十四年过去，他以为他不沾往事，也不问世事。
他自己可以忍得连道场也屈居如来之下。
他却从来见不得弱者被欺压。
就像当年，如若他不率领花果山群猴妖向天庭抗争，花果山何来这些年的风调雨顺，和谐安宁。
孙悟空也不想将这怒火过多得倾泻出来，投在面前这些泥塑上，如投蜘蛛网无处使力，无落水之音。
他歪了歪头，垂下一侧领子抓住拨弄，把棒子夹在臂间，在正殿上闲庭信步起来。
“如来，俺老孙问你，当日传授经书，你包庇阿难、迦叶收受贿赂，如今你又如此欺辱玉龙，你是讲的什么法，念的什么经？”
孙悟空的声音不大，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。
“孙悟空！你胆大包天！”金蝉子怒极，就要施展金钟罩住孙悟空，被观音拦下。
如来依旧笑坐，一言不发。
“你们以为四海龙族无人可倚仗么？”
孙悟空抬手一指，破了殿顶华表上玉龙的定身，玉龙赶紧化为人形，徐徐落在孙悟空身边，被他一把护在身后。
“大师兄！！”玉龙又喜又忧，心中忐忑，身体却稳如泰山，他知晓，就算面对诸路神佛，只要有大师兄在，他便无所畏惧。
孙悟空又挥起一棒，一道金光击中华表石柱，石柱瞬间粉碎，轰隆作响中，石块滚滚而落，眼看就要落到诸路神佛头顶。
“大师兄？！”玉龙不明所以，惊道，却被孙悟空拦腰往他怀里一带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，再回过神来，就已置身于千佛洞后院的石栏露台上。
玉龙刚刚解除定身，方才在殿上用尽全身力气才站稳不倒，此刻他再无多的力气，眼见着就要倒在地上。
孙悟空半抱半搂着他，把他放在潭边，使了个法术，泉水温热起来，遇冷升起一团团白雾。
“你先休息。”
说罢孙悟空走进屋内在蒲团上坐下调息。
玉龙重重地喘了几口气，费劲地把双腿移动到潭水中浸泡，白袍下摆顷刻间湿透，水波掩映中，逐渐幻化成一条无鳞的龙尾。
他费力地撑着岸边，将上半身也浸泡进去，待全身都还作原形，连头也埋在水下，只觉得除了尾部，全身上下的每一片鳞片都在贪恋地呼吸孙悟空倾注在潭水里的法力，一点点修补禁锢十四年而疲累不堪的龙体。
玉龙渐渐闭上眼睛，沉沉睡去。
不知睡了多久，他透过水面，发觉天色已经昏暗，探了内息，全身的疲累已悉数解除，只是四肢还是无力，且不能触碰东西。
他从潭底浮上水面，轻轻唤了声，“大师兄。”
“俺在。”
孙悟空的声音从石窗内传来，他仍旧坐在那蒲团上。
“大师兄，你来。”
孙悟空起身从内室出来，走到潭边。
他看见玉龙无鳞的龙尾，已经残破不堪的四足，脸色沉了沉。
“师弟，这十四年你受苦了。”
玉龙划动水流，飘到岸边，变化成人形，换了件干净袍子。他只能坐在那，双手双足泛着淤青，孙悟空想伸手去扶，玉龙摇摇头，孙悟空思忖片刻，弯下身把他抱起来。
玉龙的俊脸上泛起绯红，他连忙说，“大师兄你为我这样做，不值得，若是得罪了佛门，可如何是好？况且他们收走了我的龙珠，以佛珠替代，随时可能被收走……”
孙悟空将他放到石凳上，自己则在一旁坐下。
“你是否曾在梦中向俺老孙求救？”
“……是……”玉龙愧道，是了，明明是他自己找孙悟空求助，如今他出手相救，自己又说这样的话，谁听了都有被利用的感觉。
玉龙的目光流连过桌上的酒杯酒壶，“龙族不敢得罪佛门，我自己呢？我现在连自己倒一杯酒都不能够。”
“可我实在不知，有谁会、有谁敢得罪佛门，来管我死活呢？” 玉龙悲戚一笑，红了眼眶。
“俺老孙管你。”孙悟空的金瞳中闪动着光亮，他直直地看着玉龙，似是在笑，似是悲悯，“泼泥鳅，俺老孙管了你十四年，牵着你，割马草喂你，陪你聊天，波月洞捉了黄袍怪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治伤。”
玉龙愣愣地看着他，红着眼落下两颗泪来。
他独自忍了十四年的苦楚，原来大师兄都知晓。
峨眉山晨昏交替，云雾缭绕，山林静寂。
他们依然在金顶的佛光笼罩下，却想尽一切办法躲在这方孙悟空辟出的净土里，得到一丝艰难的休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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